草原小骑手（一）

文/王小忠

终于要去上学了——学校是新修建的，是村里唯一的楼房，学校里有两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，一个年纪较大的杨老师。阿爸和阿妈在我上学的问题上，好像没有太担心，他们逢人就说，道吉扎西是个乖孩子，不用操心，没去学校就会认好多个字了。这个自然不用说，同一个巷子里的安红、德吉草、杰道，他们就知道抓蜘蛛、偷萝卜，可我对那些一点儿都不感兴趣，我总是想着牧场，想着哪天能拥有一匹小红马，成为优秀的小骑手，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奔驰。

杨老师从我步入学校的第一天就认识了我，我也认识了他。杨老师是三个老师当中最不受大家欢迎的，听高年级同学们说，杨老师以前在其他学校，专门给高年级教语文，不知啥原因，突然就到我们村新建的学校来了。

杨老师个头不高，身子胖乎乎的，蓬乱而卷曲的胡须和头发打成一片，看上去好可怕。我去学校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，就知道杨老师有一个绰号——毛笼头。

我们的村子叫多瓦村，一条河将村子分成了两半，两个村小组隔河相望，却又各不相同。我家既有牧场也种庄稼，安红家只种庄稼，德吉草家只有牧场，杰道家和我家一样。我们住在同一个巷子里，上学时在巷口喊几声，大家就一起去学校了。

河这边与河那边的孩子们很少一起玩，放学站路队，也是分开站成整齐的两排。可一到学校，却又在一起学习。

上学要过那条河，我们从不走桥，而是凫水过河。家人似乎没有监管过，都知道我们从小在那条河里玩，也知道那条河很浅，何况那条河一到冬天就干了。

我们到校时间早，家人也不过问，只知道去学校读书了。不仅仅是我们几个，全村孩子都如此。和城里娃娃不同，村里的孩子们从来不睡午觉，时间对我们来说是相当珍贵的。忙时，家人或去田地，或去牧场。因而整个村子里，我们就是无拘无束的快乐王子。

中午不睡觉，早早跑到学校，并不是进教室写作业，而是在校门外的草滩上养蚂蚁。养蚂蚁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儿。先在草滩上挖个坑，然后拣个玻璃瓶把瓶口罩在上面，蚂蚁窝就算做好了。做好蚂蚁窝后，开始四下找蚂蚁了。草滩上的蚂蚁全被我们抓来，圈在不见天日的黑坑之中。

抓蚂蚁时，大家都忘记了时间。耳朵被揪得一阵生疼，才知道杨老师已在身后看了多时。接着，我们像离弦的箭一般朝学校奔去。有了几次经验后，我们就时时留心，老远看见杨老师摇摇晃晃地朝学校走来，相互之间轻喊一声——“毛笼头”来了，转眼间，草滩上就不见人影，继而传来的便是此起彼伏的琅琅读书声。

我们最怕杨老师那双手。杨老师从不用电子白板，他习惯用黑板，我们常常被叫到黑板上默写生字。杨老师让你写十个，你只写出四五个时，他便伸出那双手，食指和中指弯曲起来，呈钳子的口形，专门钳鼻子。他钳着我们的鼻子绕教室转一圈，手指上总会留下黏糊糊的鼻涕和眼泪。他不嫌脏，随便在衣襟上一抹，便开始上课了。这时我们会忘记伤心和难过，哈哈大笑起来。

我们怕杨老师，因为他从不讲情面，就连班里最小的也不放过。担心与害怕中，我们私下里又将他的绰号由“毛笼头”换成了“老虎钳子”。

有次我和安红没写完作业，杨老师就没让我俩回家。杨老师的话绝对比阿爸的话管用。当杨老师吃罢饭回到学校时，发现我俩还在写，便把我和安红送回家，并且说：“下次不准这样，老师的话有时候也可以不听。”

那以后，我们慢慢喜欢上杨老师的课了，都说他讲得有趣。课堂上，他会给我们讲他小时候的故事，讲到偷吃别人家的豆子，而被人追着满山跑时，全班同学就哈哈大笑。也会讲到采蘑菇，然后放在火上烤，香气飘散，馋得旱獭都从洞里跑出来了，这时候我们就会忍不住使劲咽口水。

还有次杨老师给我们讲“一道残阳铺水中，半江瑟瑟半江红”的古诗，他说：“一道残阳铺到水中，半江水就红了。要是全部残阳铺到水中，江水就成红墨水了。那样我就不用买红墨水，大家帮忙打一桶，能用好几年呢。”

自从杨老师讲了“一道残阳铺水中”以后，我们时刻注意着河水。当夕阳红红的脸蛋跌到水中时，大家便七慌八乱地去舀水。舀出来的水依旧清澈见底，没有半点颜色。这时候，杨老师总会站在身边，笑着说：“残阳还未完全铺到水中呢，你们要有耐心，继续等吧。”

杨老师上了一年课，又调到他原来的那个学校去了。听村子里高年级的同学说，杨老师语文课讲得非常好，校长舍不得。

杨老师被调走后，全班同学都难过了好几天。新来的老师叫索南卓玛，她的课讲得和杨老师一样生动有趣。索南卓玛老师不讲她小时候的故事，而是说大城市的美好，说起穿楼而过的火车，大家惊讶地捂住嘴巴，根本无法想象；说起大海上航行的轮船，我们恨不得一夜长大，当个优秀的航海员。索南卓玛的脸蛋白白的，不像高原上长大的，她不但声音好听，人也很漂亮，可是同学们并不喜欢她。因为她对我们管理太严格了，除了布置的作业多，还会给家长打电话。

一直到三年级的时候，全班同学都忘不了杨老师。每当太阳落山时，我们总要跑到小河边，总会想起杨老师说过的话——残阳还未完全铺到水中呢，你们要有耐心，继续等吧。后来我们都知道了，残阳是不会染红河水的。然而我们小小的心海，早被杨老师说过的话染红了。

摘自《澳门拉斯维加斯手机版》